《众病之王-癌症的历史七》

  法伯强调:“这一年将会死于癌症的病人无法等待。”他和玛丽-拉斯克同样不能等待。

  玛丽拉斯克知道,这项尝试所需要的赌注是巨大的:拉斯克派提出的对癌策略与20世纪50年代生物医学研究的主流背道而驰。这一主流模式的倡导者是一位个子高高、身材消瘦的工程师,名叫范内瓦-布什(Vannevar Bush)。他在麻省理工学院接受过培训,曾任科学研究与发展局主管。该部门成立于1941年,主要任务在于把美国的科学精英引入到新型军事科技的研发中。这在战争年代发挥了关键性作用。为了实现这一目的,该部门曾招募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家加入“计划性研究”(promatic)项目。对基础问题展开宽泛且开放式探索的研究,是和平年代的“奢侈品”。但战争要求的是一些更加紧迫并且目标明确的东西――制造新武器,发明新技术,协助战场上的士兵。这是一场越来越体现军事科技的战斗,正如报纸上所形容的,是一场“奇才的战争”,需要由“科学奇才”构成的骨干力量帮助美国赢得胜利。

  “奇才们”施展了令人震惊的技术魔法。物理学家创造了声呐、雷达、射线感应炸弹和水陆两栖坦克;化学家制造出了杀伤力大、具有致命性的化学武器,包括臭名昭著的毒气战制剂;生物学家则致力于研究高海拔生存效应和海水摄食。就连数学家这样与最晦涩难懂的科学为伍的精英,都被派去破译军事密码了。

  在这些研究中,原子弹无可争辩地成为其中最为耀眼的成果。它是科学研究与发展局主导的“曼哈顿计划”的产物。1945年8月7日,广岛原子弹爆炸之后的次日清晨,《纽约时报》大篇幅报道了这项计划的卓越成就:“曾反对效仿工业实验室的方式组织、计划和指导研究的大学教授们……现在该好好想一想了。一项最重要的研究,恰恰是通过采用工业化实验室的方法而为军队实践的。其结果是三年之内,一项发明横空出世。如果我们只依靠那些妄自尊大的科学家单打独斗的话,恐怕要花上半个世纪……提出一个问题,并解决这个问题,凭借的是团队合作、规划设计、有效管理,而非仅靠满足好奇心的欲望。”

  这篇社论语调高昂,一下子捕获了当时弥漫于全美的科学情愫。“曼哈顿计划”颠覆了科学探索的主导模式。《时代》周刊不无讽刺地写道,炸弹不是由那些穿着粗花呢制外衣、妄自尊大的大学教授,靠摸索晦涩难懂的真理(受“仅仅为了满足好奇心的欲望”驱使)设计出来的;而是由一个执行明确目标任务的“科学家特攻队”完成的。在这一项目的影响下,新的科学管理模式应运而生,形成了一套由具体任务、固定期限和明确目标驱动的科学研究体系。用一位科学家的话说,就是“正面攻击”的科学。这种模式在战争期间创造了引人注目的科技繁荣。

  “这些临床疗法的新朋友”

  但范内瓦-布什却不为所动。1945年,他发表了一篇深深影响杜鲁门总统的报告,名为《科学,永无止境的前沿》(Science, the Endless Frontier)。在报告中,他提出了和自己战时研究模式完全相对的科学研究观点,他写道:“基础研究,在研究时不考虑实际结果,其研究结果是普遍性知识,以及对于自然及其法则的理解。这种普遍性知识提供了能解决很多重要实际问题的方法,尽管它可能无法为其中任何一个具体问题提供完整、明确的答案……”

  “基础研究带来了新知识,提供了科学的‘资本’。它创造了使实际应用项目得以立足的‘科学基金’……基础研究是科技发展的领跑者。19世纪,建立在大量欧洲科学家基础研究之上的“美式机械创造力”,极大地推动了科技的进步。但现在时过境迁,如果一个国家只能依靠别国来更新基础科学知识,那么它会在工业化进程中丧失先机,在世界贸易中失去竞争力。”

  布什主张:方向明确、目标清晰的“计划性”科学虽然在战争年代红极一时,但并不代表美国科学未来的可持续模式。布什认为,即使是广受赞扬的“曼哈顿计划”,也得益于基础研究的成果。的确,原子弹是“美式机械创造力”的产物。但是这种“美式机械创造力”是立足于对原子特点及所蕴含能量的基础科学发现之上的。显然,这些基础研究并没有以制造任何与原子弹有关的东西为目标。虽然原子弹诞生于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但从知性的角度来讲,它深深根植于战前欧洲物理和化学的研究。这个战时美国科学界标志性的国货,从根本上说,是一件舶来品。

  布什由这一切所得到的教训是:目标导向的策略在战时卓有成效,但在和平时期却鲜见其功。“正面攻击”在战地上有用,但在战后,科学不能由命令主导。所以,布什努力推进另一种完全相反的科学发展模式,提倡赋予学者对自己的研究拥有完全的自主权,并优先开展开放式研究。

  这项计划对美国政府产生了深远、持久的影响。1950年成立的国家科学基金会(NSF)就是明确为鼓励科学自主而建立的。正如一位历史学家所述,它适时转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布什式的)协调政府资金与科学独立的伟大设计”。这种新的科学研究文化――“长期、基础的科学研究,而不是单纯地针对疾病治疗和预防”――很快在国家科学基金会以及后来的国家卫生研究院中生根发芽。

  对于拉斯克派人而言,这一矛盾让人深思。他们认为,抗癌斗争恰恰需要那种在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行之有效的专注与纯粹的奉献精神。第二次世界大战明显地给医学研究负载了过多的新问题和新的解决方法;它推动了新的复苏技术的开发、对血液和冷冻血浆的研究、肾上腺皮质醇对休克、大脑及心脏血流作用的研究等。正如美国医学研究委员会主席,A.N.理查德(A.N.Richards)所言,在医学史上,从未有过“医学、科学工作者这么协调地合作”。

  这种志同道合的感觉,激励了拉斯克派人士:他们需要一个抗癌的“曼哈顿计划”。他们逐渐意识到不再需要等待癌症基本问题的解决就可以发动对癌症的全面进攻。就像法伯当年没有氨基喋呤在普通细胞中作用的知识,更不明白它在癌细胞中的效果,就已经进行了早期的白血病试验。20世纪20年代,英国数学家奥利弗-海维塞德(Oliver Heaviside)曾以玩笑的口吻写了一个故事,描写一位科学家在餐桌上沉思:“我是否应该因为不了解消化系统而拒绝吃饭呢?”对于海维塞德的这个问题,法伯可以加上自己的问题:我该因为尚未解决基本的细胞机理问题,就拒绝抗击癌症吗?

  对于这种困惑,其他科学家也深有同感。为人坦率的费城病理学家斯坦利-黎曼(Stanley Reimann)写道:“癌症工作者必须明白他们全力以赴地工作不仅是因为工作‘有趣’,而是为了帮助解决癌症问题。”布什倡导的开放式、因好奇心驱使的研究――“有趣的”科学――已经僵化为教条。要对癌宣战,就必须推翻这种教条。

  首先,也是最具深远意义的一步,就是组建一个专注于研发抗癌药物的团队。1954年,在拉斯克派进行了一番热烈的政治游说之后,参议院授权国家癌症研究所以更加明确的方向和目标设立一个研究化疗药物的项目。到1955年,初见成果,名为癌症化学疗法国民服务中心(CCNSC)的机构已经全力投入运作。在1954年至1964年间,这家机构测试了82700种合成化学试剂、115000种发酵产品和17200种植物衍生物,每年对约100万只小鼠开展各种化学试验,以寻找一种理想的药物。

  法伯虽感欣喜但依然缺乏耐心。1955年,他在给拉斯克的信中写道:“这种热情……这些化疗的新朋友……的热情是令人振作的,并且似乎是建立在真挚的基础上的。”“不过,看起来仍然慢如龟步。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个乐享‘发现新大陆’的项目,有时感觉很无趣”。

  与此同时,法伯开始加速进行在波士顿的药物研究工作。20世纪40年代,土壤微生物学家塞尔曼-瓦克斯曼(Selman Waksman)对土壤微生物世界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并提纯了一系列不同种类的抗生素。(正如青霉菌株能产生青霉素一样,细菌也能产生抗生素,与其他微生物进行“化学战”。)在一种叫作“放线菌”的杆状微生物中,就有这样一种抗生素。瓦克斯曼称其为“放线菌素D”。放线菌素D是一种巨大的分子,形状像古希腊雕像,上面有一个小的无头“躯干”和两个展开的翅膀。瓦克斯曼发现它能与DNA结合并破坏DNA。它拥有杀死细菌细胞的能力。但不幸的是,它同样也能杀死人体细胞,这就限制了它作为抗菌剂的用途。

  但一种细胞毒素总是能激起肿瘤学家的兴奋感。1954年夏天,法伯说服瓦克斯曼寄了很多抗生素给他,其中就包括放线菌素D,他想用这些药在小鼠肿瘤上作一系列测试,以便把它们改用作抗肿瘤试剂。法伯发现,放线菌素D对小鼠有显著效果。仅仅少量的放线菌素D就能使许多鼠类癌症消失,包括白血病、淋巴瘤以及乳腺癌。法伯满怀期待地写道:“我们或许还不能称之为‘治愈之药’,但也很难把它们归为别的什么。”

  1955年,受到“治愈”动物效果的激励,他开始进行一系列实验以评估药物在人体内的效果。然而,放线菌素D对于儿童白血病没有效果。法伯并不灰心,他对275名癌症患儿用药。患儿的病症中包括淋巴瘤、肾瘤、肌肉瘤以及神经细胞瘤等各种癌症。这种实验对药剂师来说如同一场噩梦。放线菌素D具有很强的毒性,必须在盐水中充分稀释;即使只有微量渗出血管,周遭的皮肤都会变黑坏死。儿童的血管较细,药物在他们体内往往由静脉流入头皮。

  在这些早期试验中,有一种癌症产生了反应,就是维尔姆斯氏瘤(Wilms tumor)。这是一种少见的肾癌。多见于幼儿,其治疗方法是通过外科手术切除感染的肾脏,术后再对感染的肾脏床进行X射线放射治疗。但用局部疗法不能治愈所有的维尔姆斯氏瘤。在部分病例中,在发现病症时,肿瘤就已经转移了,通常是转移到肺。这时,再要治愈维尔姆斯氏瘤就很难,往往要连续用X射线轰击并搭配各种药物,但效果很难持久。

  法伯发现,通过静脉注射放线菌素D,能有力地抑制这些肿瘤向肺转移,通常能产生持续数月的症状缓解。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如果X射线和抗生素都能独自对抗维尔姆斯氏瘤的转移的话,那么把这两者结合运用,效果会怎样呢?1958年,他请朱利奥-德-安吉奥(Giulio D Angio)和奥德里-埃文斯(Audrey Evans)这一对年轻的放射线研究夫妇和一位叫唐纳德-平克尔(Donald Pinkel)的肿瘤学家加入到这一研究项目中。几个月内,这个小组确定X射线和放线菌素D有显著的协同作用,彼此成倍地增加了对方的毒性效果。这种结合疗法对患有转移性癌症的儿童迅速取得了疗效。德-安吉奥回忆:“在大约三周内,之前由维尔姆斯氏瘤转移到肺部的肿瘤被完全清除了。想想一个人首次能理直气壮、充满信心地说‘我们治好了他’,多么令人兴奋!”

  这些发现所产生的热情很具有传染性。尽管X射线和化疗的结合并不总能产生长期效果,但维尔姆斯氏瘤是第一个对化学疗法产生反应的、传染性的固体肿瘤。法伯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取得了由治疗液态癌症到固态癌症的飞跃。

  到20世纪50年代晚期,法伯充满了强烈的乐观心态。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到吉米基金会造访的人可能目睹了一种与之有微妙不同的、复杂的现实。索尼娅-戈尔斯坦(Sonja Goldstein)两岁的儿子大卫,在1956年通过化学疗法治愈了维尔姆斯氏瘤。在她看来,这家诊所一直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不定――“既美妙又悲惨……难以言喻的压抑,同时无法形容地充满希望”。走进癌症病房的那一刻,戈尔斯坦写道:“我感到一种兴奋的暗流,一种(持续的)就要看到曙光的感觉,尽管一再受挫,却让我依旧充满希望。”

  “我们走进一间大厅,墙上装饰着纸板火车。到病房的途中有一个看起来很逼真的停止标志,闪烁着红、绿、黄三种灯光。(孩子们)可以爬进火车头拉铃,在病房的另一端是一个实物大小的汽油泵,上面标着加油量和价格……我的第一印象是这里有一种过分自信的装饰,几乎到了如精神病院一样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的确是一间精神病院,不过是由癌症构成的精神病院,就像一个沸腾的箱子,充斥着疾病、希望和绝望。大约四岁大的珍妮,在角落里玩着一套崭新的蜡笔。她的母亲是一位迷人但易激动的女士,一直牢牢地盯着她,用像钳子一样的目光紧紧地护着孩子,盯着她弯腰挑拣各色的蜡笔。在这里,没有无意义的行为;任何事情都可能是一个信号、一个标志或一种预兆。戈尔斯坦意识到,珍妮“患有白血病,因为黄疸住院治疗。她的眼睛现在还是黄色的”。――这是突发性肝功能衰竭的征兆。和病房里许多病人一样,珍妮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她深深迷恋的一只铝制茶壶。

  “一个小女孩坐在大厅里的手推车上,起初,我以为她的眼睛是被打成乌青的……两岁大的女孩露西患上了一种扩散到眼睛后部引起出血的癌症。她长得并不漂亮,从第一天开始就哭个不停。黛比也是如此,她只有四岁,是个天使般的小姑娘,脸色苍白,由于病痛皱着眉头。她和露西患的病一样――成神经细胞瘤(neuroblastoma)。泰迪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我过了好几天才鼓足勇气走进去,因为骨瘦如柴的泰迪不但双眼失明而且脸部畸形。他的肿瘤由耳后开始,逐渐吞没到头部的一侧,阻碍了正常的生理活动。他通过鼻孔的管道进食,但意识完全清醒。”

  在病房各处,有一些小发明和即兴制作,这些通常是法伯自己的作品。因为孩子们常常很疲惫,不能走路,所以房间四处散置着小小的木头手推车,方便患儿相对自由地四处移动。手推车上吊着化疗用的静脉输液架,以便能随时随地开始化疗。戈尔斯坦写道:“我所见到的最凄惨的景象就是小手推车里载着的孩子,腿或胳膊上紧紧地绑着输液针,还有高高的输液架和滴管。这些合成的效果就像一艘只有桅杆却没有帆的船,在波涛汹涌的无边海面上孤独地漂流。”

  每天晚上,法伯会来到病房。他就像是船长,强力驾驶自己的无帆之舟驶过这片凶险未知的海域。法伯在每张床前停留,记笔记、讨论病情,也常常严厉指示身后的随行人员――住院医生、护士、社工、精神病医师、营养师和药剂师。法伯坚持认为,癌症是一个“总体性疾病”。这种病不仅从身体上,还从精神上、社会上、情绪上紧紧咬住病人。只有发动一场多方面、多学科的攻击,才有可能战胜这种疾病。他把这个理念称为“全面照料”。

  但尽管竭力提供了“全面照料”,死亡仍然在病房中无情地蔓延。1956年冬,大卫求诊的几周之后,接连不断的死亡袭击了法伯的诊所。白血病女孩贝蒂第一个死去。然后是四岁的珍妮,那个喜欢铝制茶壶的女孩。接下来是患有成视网膜细胞瘤的泰迪。一周后,另一名白血病患儿阿克塞尔口中大量出血而死。戈尔斯坦观察到,“死亡呈现出一种程式化的形态――父母出现在孩子的病房里,正如他们之前可能定期几天探视孩子一样。一位护士把他们带到医生的小办公室,医生进来关上他身后的门。之后,护士送来咖啡。再然后,她递给这些父母一个大的棕色纸袋,里面是(孩子)全部的遗留物件。几分钟后,我们散步回来,发现另一张床空了。就此结束”。

  1956年冬天,在历经了一番艰苦而长期的战斗后,索尼娅三岁的儿子大卫-戈尔斯坦在吉米基金诊所死于转移性维尔姆斯氏瘤。他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是在氧气面罩下迷迷糊糊的抽泣中度过的。索尼娅-戈尔斯坦带着她的棕色纸袋离开了医院,纸袋里装着孩子的遗物。

  但法伯并未悲伤失态。几百年来,一直空空如也的癌症化疗武器库,现在已被新药填满。这些发现带来了巨大的可能性:药物的排列组合、药量和给药时间的变化,两种、三种、四种药物的疗法实验。至少在理论上,如果一种药失败了,还可以换另一种药重新治疗癌症,或者一种药物组合失败了,还可选择另一种组合。法伯一直催眠般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全面出击的开始。

  在医院14楼的病床上,卡拉仍处于被“隔离”的状态。她被关在一个凉爽、无菌的房间里,在那里,即使空气分子都要通过几十层滤网才能进入。她的衣服上满是抗菌肥皂的味道。电视屏幕时明时暗。食物用托盘送进来,上面标着表示勇敢、乐观的菜名――“健身土豆沙拉”或者“基辅鸡肉卷”,但是每样菜尝起来都像烧过了头,没滋没味的。(确实如此,因为食物在送进隔离病房前必须灭菌消毒。)卡拉的丈夫是一名电脑工程师,每天下午过来陪在她的床边。母亲金妮每天机械地坐在椅子里摇晃,就像我在第一天早上见到她时那样。当卡拉的孩子们戴着口罩和手套过来看她的时候,她把脸转向窗外静静地哭了。

  对于卡拉来说,这些天身体上的隔离演变成了更沉重、更强烈的寂寞,心理上的孤独比身体上的监禁更加令她痛苦。她说:“在最初的两周,我完全退变成另一个人。进入隔离病房和走出去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反复思考自己熬过这一切幸存的几率有多少。30%,还不到1/3。我常在夜里重复这个数字。晚上我辗转反侧,凝视着天花板思索:30%意味着什么?在30%的时间里能发生什么?我30岁了――大概是90岁的30%。如果在一场游戏里有人给我30%的胜算,我会下注么?”

  卡拉到达医院的那天早上,我带着厚厚一叠纸走进她的房间。那是化疗同意书――允许我们立刻开始向她体内注入毒素,杀死癌细胞。

  化疗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大概持续一个月。快速持续地投药,期望缓解白血病,但同时这些药肯定也会杀死她体内的正常细胞。她的白细胞数量将如自由落体一般直线下降,一路降到零。在命悬一线的那几天,她会处在现代医学促成的生死边缘:一种完全没有免疫系统、对周围环境毫无抵抗力的状态。

  如果白血病的确得到了缓解,那么我们将用几个月的时间来“巩固”并强化这种缓解效果,那将意味着施行更多的化疗,但药量会减少,间隔会拉长。她可以出院回家,每周过来进行化疗。巩固和强化还需要八周,也许更长。

  或许还会发生我留到最后才想说的最糟的情况。急性淋巴母细胞白血病有一个很恶劣的倾向,那就是它会隐藏在大脑中。无论通过静脉注射给卡拉的化疗有多么强劲,都不能进到她大脑周围的淋巴间隙和脑室中。血脑屏障本质上使大脑成为一个白血病细胞的“保护区”(这个词很不幸意味着你自己的身体可能助长了癌症)。想要把药物直接送入“保护区”,必须把药物通过一系列脊髓穿刺,直接注入卡拉的脊髓液。可能还会用到全脑放射疗法,用高渗透的X射线直接穿过她的颅骨,用来预防白血病细胞在她的脑中增殖。如果治疗有效,两年内,卡拉还要接受多次化疗,来“维持”我们取得的疗效。

  诱导、强化、维持、治愈。用铅笔画的箭头把白纸上的四个点连起来。卡拉明白地点了点头。

  我把未来两年要用的各种化疗药物念给她听的时候,她像小孩子发现了一段新的绕口令一样,轻声重复着这些名字:“环磷酰胺、阿糖胞苷、强的松、天冬酰胺酶、阿霉素、硫鸟嘌呤、长春新碱、6-巯基嘌呤、氨甲喋呤。”

  屠宰场

  随机分配的筛选试验是烦人的。一个问题要耗时多年,而且需要大规模的项目工程才能找到答案。(但是……)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H.J.德-科宁(H.J.de Koning),2003年

  《肿瘤学年报》(Annals of Oncology)

  最好的“医生”似乎对疾病有第六感。他们能感受它的存在,知道它在那里。在任何知性过程还不能对之定义、分类,并在用语言描述之前,就能感知它的严重性。病人对于医生的感觉也是相同的:能感到他的专注、机警和严阵以待;知道他的关怀。每一个医学学生都不应该错失观察这种境遇的机会。在医学史上,这是最富有戏剧性、剧情、情感和历史性的一幕。

  ――迈克尔-拉克姆(Michael Lacombe),1993年

  《内科学年鉴》(Annals of Internal Medicine)

  20世纪40年代,在贝塞斯达(Bethesda)这个被人比作郊区高尔夫俱乐部的一家研究所建筑里,肿瘤学的新型武器被应用在活生生的病人身上。

  1955年4月,马里兰一个潮湿的春日里,国家癌症研究所新招募的一位叫作埃米尔-弗雷瑞克(Emil Freireich)的研究员,走进红砖临床中心大楼的新办公室。他恼怒地发现门牌上他的名字竟被拼错了,后面五个字母都不见了。门牌写成了“埃米尔-弗雷(Emil Frei)医学博士”。“我的第一个想法当然是:这不就是政府部门的典型作风吗?”

  其实名字并没有拼错。弗雷瑞克走进办公室,遇到了一位自称“埃米尔-弗雷”(Emil Frei)的高个子年轻人。他自己的办公室就在隔壁,上面的名字拼写正确。

  尽管名字如此相似,但两位埃米尔的个性截然不同。弗雷瑞克年仅35岁,刚刚结束在波士顿大学的血液学研究项目。他个性张扬、脾气火爆并富有冒险心,说话又快又冲,在洪亮的声音之后往往发出真情流露的爽朗笑声。他曾经在芝加哥库克县医院步调飞快的“55号病房”做过实习医师,由于他的表现令医院非常头痛,以至于被提前解除了合约。在波士顿,弗雷瑞克与切斯特-基弗(Chester Keefer)一起工作,后者曾和迈诺特共事,曾在“二战”中主导生产青霉素。抗生素、叶酸、维生素和叶酸拮抗物,这些东西进入了弗雷瑞克的灵魂。他非常欣赏法伯――不仅欣赏法伯的心思缜密和专业素养,更欣赏法伯的不守礼仪、易于冲动、大义无私,他能快速说服捐助者,也能瞬间激怒敌人。弗雷后来曾说:“我从未见过弗雷瑞克有稳重的时候。”

  如果弗雷瑞克是电影中的一个角色的话,他肯定会需要一个搭档,就像劳拉之于哈迪,或是菲利克斯之于奥斯卡一样。那天下午,在国家癌症研究所的门前和他邂逅的那位瘦高男人就是他的搭档。弗雷瑞克直率莽撞,敏感冲动;而弗雷则冷静沉着,慎重自持,是一位泰然自若的谈判家,但更喜爱幕后工作。同事大多用“汤姆”这个小名来称呼他。弗雷在20世纪30年代是圣路易斯大学的一名艺术生。直到40年代末,他才如梦初醒地进了医学院。朝鲜战争期间,他在海军服役,然后返回圣路易斯大学做内科住院医生。他魅力十足、言语温和、谨言慎行。观察他管理重病儿童和他们性急的神经质父母,就好像看游泳冠军掠过水面一样轻松自如,游刃有余。

  负责把两位埃米尔带到贝塞斯达的人,是国家癌症研究所临床中心的新所长戈登-朱布罗德(Gordon Zubrod)。朱布罗德头脑聪明、仪表堂堂,行事深思熟虑。他是一位临床医生,同时还是一位科学家,一向以从容不迫闻名。朱布罗德之前在国家卫生研究院时,在“二战”前后花了近十年时间开发了抗疟药物(antimalariadrugs),这一经历深深影响了他早期对癌症临床试验的兴趣。

  朱布罗德对儿童白血病特别感兴趣,也就是让法伯致力于临床研究最前线的那种癌症。但是朱布罗德知道,对抗白血病,就是对抗它的猛烈和脆弱,对抗它的喜怒无常和不可预测的突然发作。药物测试可以进行,但是首先,要让孩子们活着。朱布罗德是这个领域的精英代表,被弗雷瑞克称为癌症研究的“艾森豪威尔”,他很快召集两位年轻医生镇守在病房前线:就是弗雷瑞克和弗雷,他们刚刚各自从波士顿和圣路易斯的研习员岗位结业。弗雷开着破旧的老式斯图贝克汽车,横跨整个美国,来投奔朱布罗德。弗雷瑞克则在几周后加入,他开着自己摇摇晃晃的奥尔兹莫比尔牌汽车而来,里面有他的全部家当、怀孕的妻子和九个月大的女儿。

  这种组合很容易变成一场灾难,但是它很奏效。就在刚开始的时候,两位埃米尔发现他们两人之间可以相辅相成。他们的合作代表了贯穿肿瘤学基础研究工作中深深的知性分歧,即谨小慎微与大胆实验二者之间的分歧。弗雷瑞克一次又一次地奋力撬动杠杆的一端,往往让病人如临深渊,而这时候,弗雷会把杠杆压回来,保证这些新奇、狂想,但往往有很深毒性的新疗法,可以被小心谨慎地推进。弗雷和弗雷瑞克之间的拉锯战很快变成国家癌症研究所中的标志性争斗。一位研究员回忆:“那段时间,弗雷的工作就是防止弗雷瑞克惹上麻烦。”

  朱布罗德有他自己的计划,不让白血病研究惹出麻烦。因为新药、组合试剂和试验的激增,朱布罗德担心各机构会自相残杀,陷入一味争夺病人和实验方案的境地,忘记真正的目标是与癌症作战。纽约的伯奇纳尔、波士顿的法伯、罗斯维尔癌症中心的詹姆斯-霍兰德(James Holland)以及国家癌症研究所的两位埃米尔,都急切地想要开始临床试验。因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是一种罕见的疾病,每一位病人都是白血病实验的珍贵资源。为了避免冲突,朱布罗德提议建立一个研究者的“联合会”,以此来共享病人、实验、数据和知识。

  这项提议改变了整个领域。罗伯特-梅尔(Robert Mayer,他之后成为其中一个小组的负责人)回忆说:“朱布罗德的合作小组模式激励了癌症医学。学术界的肿瘤学家第一次拥有了归属感,癌症医生再也不是流浪汉了,再也不是‘在医院地下室里开毒药处方’的人了。”第一次小组会议由法伯主持,会议获得了巨大成功。学者们同意尽快进行一系列共同试验,命名为方案性实验。

  接下来,朱布罗德开始着手策划推动试验进行。他提出,癌症试验迄今为止都是杂乱无章、令人尴尬的。肿瘤学者要努力赶上医学界最好的试验。而要学习如何操作客观、公正、和最先进的临床试验,他们必须先学习抗生素的发展史。

  20世纪40年代,新型抗生素闯入人们的视线,内科医生也遇到了一个重大的困境:应该怎样客观地检验新药的功效?在英国的医学研究会(Medical Research Council),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首要问题,也是令医生们怀恨不止的问题。40年代早期,一种新抗菌药物(链霉素)的发现,引起了一阵关于“肺结核能够被治愈”的乐观风潮。链霉素在培养皿中能杀死导致结核病的分歧杆菌,但是它能否在人体中奏效还未可知。这种药供应很少,医生们只能用几毫克链霉素来治疗各种其他感染。想要定量施用链霉素,需要进行一次客观的实验,来检测它在人体内对结核病的功效。

  但是需要怎样做这个实验呢?布拉德福德-希尔(Bradford Hill)这位曾患过肺结核的英国统计学家提出了一个特别的解决方案。希尔一开始就明白,任何人操作实验都会带有偏见。每次生物实验都需要一个“对照组”,也就是未被治疗的个体组,用来判断治疗是否有效。但是,如果让医生自己选,他们会不可避免地(即使也许是不由自主地)选择某类病人,然后再用主观的标准评价药物在这些有高度倾向性的人群中的效果,因而造成构筑在偏好上的偏见。

  希尔提出解决上面所说的偏向性的办法是,随机派分病人接受链霉素治疗或服用安慰剂。通过随机选择病人消除分配病人时医生的偏好,加强中立性,从而严格检测假说是否正确。

  希尔的随机试验成功了。链霉素治疗组比安慰剂组表现出更好的效果,确定这种抗生素是一种新的抗结核病药物。但也许更重要的是,希尔首创的方法被永久地奉为经典。对于医学家来说,随机试验成了评价所有干扰因素的最严格的方法,是最不容易产生偏见的方法。

  朱布罗德被这些早期的抗菌实验所激励。20世纪40年代晚期,他也用同样的方法来检验抗疟药,并且提出把它们作为国家癌症研究所检验新医疗方案的基本原则。研究所的试验应该系统化:每次试验要检验一个逻辑或假说的重要部分,得出是或非的结果。试验将按部就班地进行:一次试验的经验教训会引导下一次试验,以此类推,不断进步,直至白血病被完全治愈。试验将尽可能客观、随机,清楚公正地分配病人和评估反应。

  朱布罗德、弗雷和弗雷瑞克从抗菌世界中所学到的,不仅仅是试验方法。弗雷瑞克回忆:“分析抗生素的抗药性让(我们)思考了很多。”法伯和伯奇纳尔分别在波士顿和纽约失望地发现,仅使用一种药物治疗白血病,不可避免会引发抗药性,结果是药效时有时无,最后彻底失去疗效。

  这种情况让人们想起了肺结核。和癌细胞一样,如果只使用一种药物的话,引起结核病的分歧杆菌也会对抗生素产生抗性。从单一药物中存活下来的细菌,会分裂增殖、产生突变,获得抗药性,因而导致之前的药物失去效果。为了阻止这种抗性,治疗结核病的医生们不得不使用抗生素的“闪电战”,也就是同时使用两种或三种抗生素,如同一张厚实的“药毯”,来闷死所有分裂的细胞,击退细菌的抗性,因而尽可能彻底地消灭感染。

  对抗癌症能同时试验两种或三种药物吗?还是会因毒性太强而立刻致人死亡?弗雷瑞克、弗雷和朱布罗德研究了抗白血病药物的药单,组合药物的概念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尽管两种或两种以上药物的组合有毒性,但要治愈白血病很可能非它莫属。

  他们开展的第一个方案是检测不同剂量的两种最有效的抗白血病药物组合――法伯发现的氨甲喋呤和伯奇纳尔的6-巯基嘌呤。有三家医院同意参与检测:国家癌症研究所、罗斯维尔癌症中心和纽约水牛城儿童医院。试验的目的被特意地简化了。一组病人接受强效、高剂量的氨甲喋呤治疗,另一组则使用温和、少量的剂量。共有84位病人登记检测。在检测开始那天,患儿的父母被随机发放了密封的白色信封。

  尽管参与这一实验的医院较多,且不乏自负者,试验却进行得出奇地顺利。毒性加倍了,两种药的疗程几乎令人难以忍受。但是给猛药的一组进展更好,药效更长且更加稳固。不过这种疗法还远达不到治愈的目标:即使是被强效药物治疗的患儿也很快复发,一年以后死去。

  首个方案开创了重要的先例。朱布罗德和法伯喜爱的“癌症合作小组模式”终于开始运转了。三家独立医院的几十位医护人员和病人结合起来,遵循同一个准则治疗一组病人,而且每位医护人员都克制自己的个性,完全地服从指导。弗雷写道:“这项工作是恶性肿瘤疾病化学疗法中第一批比较研究项目中的一个。”往往属于临时性的、孤注一掷的抗癌策略终于得到了统一。

  1957年冬天,白血病小组开始了对第一次试验的修正性试验。这一次,一组病人接受组合试剂,另外两组各用一种药物。随着问题划分得越来越清楚,答案也变得越来越明了。只给一种药的反应并不很好,有效率介于15~20%。但当氨甲喋呤和6-巯基嘌呤结合起来作用的时候,缓解率一下子达到了45%。

  两年后的1959年,他们开始着手下一项化疗方案,进入更加危险的领域。病人先以两种药物治疗让病情达到完全缓解。之后一半的人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接受更多的药物治疗,而另一半人则服用安慰剂。这一阶段的治疗模式与此前保持一致。结果,接受更密集治疗的那组病人,其疗效更长久稳固。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试验,小组在一点点地推进,像弹簧的一端被释放了一样,一点点地伸展开来。在关键的六年中,白血病研究小组逐渐由给病人一种或两种药物增加到四种,而且是连续给药。到了1962年冬天,白血病医学的指针很明确地指向了一个方向。如果两种药比一种好,三种比两种好,那么四种抗白血病药共同作用会产生什么效果呢?如同对抗结核病一样,组合用药会产生什么效果呢?

  弗雷和弗雷瑞克感觉到,这必然会成为国家癌症研究所试验中的最高点。即使他们潜意识里相信这回事,但也有几个月的时间都不敢声张。弗雷瑞克知道:“阻力将是巨大的。”白血病病房早被国家癌症研究所的其他人叫作“屠宰场”了。弗雷瑞克说:“使用三种或四种高度细胞毒性的药物来治疗患儿这个想法,被认为是残忍且疯狂的,即使是朱布罗德也不能说服大家去尝试。没有人愿意把国家癌症研究所变成国家屠宰场研究所。”

  初期的胜利

  ……但我的确认同文字的语义有着强大力量这种观点。“战争”这个词,确实有一种独特地位。“战争”拥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意义,它意味着会带给年轻人死亡或重伤的境况。在真正的战争年代,把学术活动比喻成战争是不合适的。国家卫生研究所是一个学者的群体,注重创造知识,提高公众健康水平。那是伟大的行动,而不是战争。

  ――塞缪尔-布罗德(Samuel Broder),国家癌症研究所所长

  在审议使用四药组合疗法的紧张时刻,弗雷和弗雷瑞克收到了令人欣喜若狂的好消息。就在国家癌症研究所弗雷瑞克办公室隔壁的几扇门里,两位研究员,李敏求(Min Chiu Li)和罗伊-赫兹(Roy Hertz),一直在做绒毛癌的实验。绒毛癌是一种胎盘的癌症,比白血病更罕见,往往生长于妊娠异常的胎盘组织周围,之后很快转移到肺部和脑部而置人于死地。当绒毛癌发生的时候,就是一场灾难降临的时候:异常妊娠加上致命的恶性肿瘤,导致因孕育生命带来的死亡。

  20世纪50年代,如果说癌症化疗师被医学界广泛认为是局外人的话,那么李敏求就是局外人中的局外人。他从中国盛京医科大学(Mukden University)毕业来到美国,在纽约纪念医院待了一阵子。为了躲避朝鲜战争的征兵,李敏求在赫兹的诊所“骗到”一个为期两年的助理产科医师的职位。他对研究很感兴趣(至少假装是这样的),但是被人看作是一名知识的逃兵,不能专注于任何一个问题或计划的研究。他眼下的计划是在贝塞斯达避难,等待战争结束。

  1956年8月的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让李敏求“装模作样的研究”变成一种全职“深度迷恋”。一次晚班,他接诊一位女士,试图用医学方法把病人的转移性绒毛癌稳定下来。但是肿瘤已经发展到晚期,她流了很多血,三小时后,李敏求眼睁睁看着她死去。李敏求听说过法伯的叶酸拮抗物。他近乎直觉般地将波士顿儿童骨髓中快速分裂的白血病细胞,与贝塞斯达女士快速分裂的胎盘细胞联系到一起。从未有人尝试过用叶酸拮抗物来治疗这种病,但如果这种药能阻止白血病细胞的快速生长――哪怕是暂时的,它能否至少暂时缓解绒毛癌的爆发?

  李敏求不需要等太久。在第一个病例发生几周后,另一位叫埃塞尔-朗格利亚(Ethel Longoria)的年轻女子也得了同样可怕的病。她的肿瘤像葡萄一样在她的肺里聚集,导致肺内膜流血――血流如注,几乎无法控制。一位血液学家回忆:“她血流得太快了,我们认为必须把她流出的血输回她自己的身体里去。因此,医生们手忙脚乱地用管子收集她流出的血,然后把这些血输回去,就像内部循环的抽水机一样。”(这一解决办法带着国家癌症研究所的典型特征。把一个人肿瘤中流出的血输回给她自己的办法,在任何其他地方,都会被认为是不正常的,甚至是令人生厌的。但在国家癌症研究所,这种方法,或者任何方法,都可以是标准做法。)“他们稳定了她的病情,然后开始用叶酸拮抗物。第一次给药结束,医生们下班后离开时,并没有期待还能在第二天早上看见她。在国家癌症研究所,你不能期待什么。你只能等待、观察,然后在惊喜到来的时候接受它。”

  埃塞尔-朗格利亚活了下来。第二天早上,她还活着,呼吸缓慢但很深沉。流血的现象减轻到能再尝试施用一些药剂了。在第四轮化疗结束之际,李敏求和赫兹只是希望肿瘤的大小能有些微的改变。但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肿瘤不见了,X射线胸透的结果变好了,病人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弗雷瑞克写道。绒膜促性腺素和癌细胞分泌的激素浓度都下降为零。肿瘤真的消失了。没有人预期到这么好的结果。他们认为X射线胸透结果可能弄错了,决定进行重新检查。但结果是无误的:一个转移性的、固态的恶性肿瘤在化疗中消失了。李敏求和赫兹欢欣鼓舞地跑去发表了这一发现。

  但是,这所有的一切中有一个小问题,小到很容易被忽视。绒毛癌细胞分泌一种标记物――一种叫“绒毛促性腺素”的激素,这种蛋白质能在血液中被极其精准地测量出来。在李敏求试验之初,他决定要用这种激素水平来跟踪癌症是否对氨甲喋呤有反应。正如它的名字一样,绒毛促性腺激素水平(hcg)将成为癌症的代表,成为癌症在血液中的指纹。

  麻烦的是,在预定的化疗末期,hcg水平已经下降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量值,但令李敏烦恼的是它仍没有变成完全的正常状态。他每周在实验室里一次又一次地测量,但是结果依然如此:微不足道,但永不消失。

  李敏求渐渐开始痴迷于这些数值。他推断,血液中的激素是癌症的指纹,如果它仍然存在,那么癌症也同样存在,即使可见的肿瘤消失了,癌症仍然在体内某处隐藏着。尽管种种迹象表明肿瘤消失了,李敏求推测他的病人并未完全治愈。最终,他看起来几乎是在治疗数字,而不是在治疗病人;他不顾更多轮化疗产生的更强毒性,固执地持续给药,一剂又一剂,直至hcg水平降到零。

  国家癌症研究所的制度委员会听闻李敏求的做法后怒不可遏。这些女患者本来已经被看作“痊愈”了。她们的肿瘤已经看不见了,增加化疗相当于用不可预测剂量的剧毒伤害她们。李敏求早就被认为是叛逆者,这一次,他们认为李敏求做得太过分了。7月中旬,委员会召见他,并把他当场开除。

  弗雷瑞克说:“李敏求被指控在人体上做实验。但是可想而知,我们所有人都在实验。汤姆(弗雷)和朱布罗德,以及其他人,我们都是实验者。不做实验就是循规蹈矩,就等于什么都没做。李敏求不想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因此,他是奉行自己的信念去做事而被开除的。”

  弗雷瑞克和李敏求曾经一起在芝加哥做住院医生。在国家癌症研究所,他们两个都被大家孤立,因此彼此惺惺相惜。当弗雷瑞克听说李敏求被免职的消息后,他立刻来到李敏求的家中安慰他,但李敏求仍然十分沮丧。几个月内,他怒气冲冲地回到纽约,然后进入了斯隆-凯特琳纪念医院的癌症中心(Memorial Sloan Kettering)。他再也没回过国家癌症中心。

  然而他的故事有一个最终的转折点。正如李敏求所预见,通过多加的几剂氨甲喋呤,曾顽固地在低位徘徊的激素水平,最终确实减少至零。他的病人完成了他们增加的额外化疗。随后,一种现象慢慢地显现出来。过早停药的病人不可避免地复发了癌症,而用李敏求方案治疗的病人,没有复发,即使停用氨甲喋呤几个月后,也没有复发。

  李敏求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深刻但基础的肿瘤学原理――癌症治疗必须在每一种可见迹象都消失后,仍然继续保持系统的治疗。hcg水平――绒毛癌分泌的激素,才是它真正的指纹、真正的标记。此后几十年,越来越多的试验验证了这个原理。但是在1960年,肿瘤学界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项提案。直到几年以后,人们发现李敏求用增加化疗次数治愈的病人再也没有复发,这才震惊了之前草率开除他的委员会。李敏求以自己的职业为代价,催生了第一例成人被化学疗法治愈的案例。

  小鼠与人

  模型是帮你看清真理的谎言。

  ――霍华德-斯凯伯(Howard Skipper)

  弗雷和弗雷瑞克从李敏求对绒毛癌的处理经验上获得了一种哲理性的启发。弗雷瑞克指出:“临床研究有其紧迫性。”对于白血病患儿来说,即使一周的耽误,都意味着天人两隔。白血病联盟坚持步步为营、一组一组有系统地检测试剂组合;这种学术方面的固执如今也逐步系统地把弗雷瑞克逼疯了。为了检测三种药物,小组坚持检测“所有三种药的可能组合,然后还要检测所有四种组合,此外,剂量与服药时间各不相同的给药方案也在检测范围中”。弗雷瑞克说,以白血病联盟目前的进展速度,要再经历几十年时间,白血病治疗才能取得重要进展。他回忆道:“病房里都是患有这种可怕疾病的孩子。一个男孩或女孩被送进来的时候,白细胞计数高达300,可能隔夜就死了。我是被指派第二天与患儿父母谈话的人,要向一位刚刚痛失爱女的母亲解释朱布罗德连续、系统、客观的试验策略。”

  1960年,临床中心引进了另一种新的抗癌剂,令药物与剂量之间可能的排列组合进一步增加。这个新来的“长春新碱”(vincristine)是一种有毒的植物碱,来自马达加斯加的长春花。1958年,礼来制药厂在一个药物探索项目中,研磨了几万磅植物原料,用各种生物化验检测提取物,发现了长春新碱。最初,长春新碱被用作抗糖尿病药物,但人们发现,小剂量的长春新碱能杀死白血病细胞。像白血病细胞这样生长快速的细胞,往往要产生一个蛋白质骨架(微管)使两个子细胞彼此分离,从而完成细胞分裂。长春新碱通过绑定微管末端,使细胞骨架在它的控制下不能正常运作。因此,在字面上使人想起使它得名的那个拉丁语词。

  随着长春新碱加入药典,白血病研究者发现他们面临一种药物过多的矛盾困境:怎样排列组合四种独立作用的药物(氨甲喋呤、强的松、6-巯基嘌呤和长春新碱)使之成为一种有效的疗法呢?而且,由于每种药都有潜在的强烈毒性,能否找到一种组合,既能消灭白血病,又能保住患儿呢?

  两种药就已经产生了数十种可能;如今面对四种药,白血病联盟可能不只要用50年,而是要用150年,才能完成试验了!国家癌症研究所的新雇员大卫-南森(David Nathan)回忆当时因为新药的大量涌现令工作几乎停滞不前的情况时说:“弗雷和弗雷瑞克只是把能拿到的药组合起来而已……四五种药物的可能组合、剂量和给药方案是无穷的。研究人员要花很长时间来寻找药物的正确组合和给药方案。”朱布罗德这种连续、系统、客观的试验陷入僵局。现在需要的是与系统方法完全相反的方法,那就是凭直觉和灵感在致命药物的深渊上飞跃。

  来自阿拉巴马州的科学家霍华德-斯凯伯(Howard Skipper)为人温文尔雅,有学者风度,喜欢自称“小鼠医生”,他向弗雷和弗雷瑞克提供了一个走出僵局的方法。斯凯伯是国家癌症研究所的局外人。如果白血病是癌症的一种模型(模式)的话,那么斯凯伯曾经通过在动物体内人为诱导白血病来研究这种疾病,实际上就是为一种模型建立一种模型。斯凯伯的模型使用了一种叫作“L-1210”的小鼠细胞系,一种能在培养皿上生长的淋巴白血病。实验小鼠注射了这些细胞,就会得白血病。这一过程被称为“移植”(engraftment),因为这类似于把某只动物的一块正常组织(移植物)移植到另一只动物身上。

  斯凯伯喜欢把癌症想成一种抽象的数学实体,而不是一种疾病。在被植入了L-1210细胞的小鼠体内,细胞分裂得非常快,往往是一天两次,这对癌细胞而言也是惊人的速度。向小鼠转移一个白血病细胞,就可以得到一个惊人的增长弧:1、4、16、64、256、1024、4096、16384、65536、262144、1048576……以此类推,直到无穷。只要16或17天,单个细胞就可能会分裂出超过20亿个子细胞,比小鼠体内红细胞的总数还多。

  斯凯伯发现,通过对移植了白血病的小鼠进行化疗,他能使细胞的快速分裂停止。当这些小鼠对药物产生反应时,斯凯伯用图表记录白血病细胞的成活和致死率,他找到两个重要发现:第一,他发现无论癌细胞总数是多少,在任何情况下,化疗总是杀死固定百分比的细胞。对于每一种药来说,这个百分比都是一个不变的数字。也就是说,如果小鼠体内开始有10万个白血病细胞,一次给药会杀死99%的细胞,那么每一次都会以这个百分比杀死细胞,导致每一次化疗后细胞数目越来越少:10万……1000……10……以此类推,直到四次以后,数量降为零。杀死白血病是一个迭代过程,就像把一个庞然大物一分为二,然后再二等分,剩余部分再二等分。

  第二,斯凯伯发现,只要向组合里添加新药物,往往就能得到杀灭癌细胞的协同效果。由于不同药物会导致不同的抗性机制,因而在癌细胞内产生不同的毒性,共同用药能显著降低抗性发生几率,从而增加细胞杀死率。因此,两种药比一种好,而三种药比两种要好。通过多种药物组合,迅速连续的迭代化疗,斯凯伯在他的老鼠模型中,成功地治愈了白血病。

  法伯的人生也遭遇了癌症。实际上,他早有预感,已经有十年了。20世纪40年代晚期,他的肠道莫名其妙地慢性发炎,很有可能是溃疡性结肠炎,这是一种使人衰弱不堪的癌前疾病,会导致结肠和胆管的癌变。50年代中期(具体日期不明),法伯在波士顿的奥本山医院通过手术切除了发炎的结肠。或许他选择查尔斯河对面这家小型私人医院,是不想让朗伍德校区(哈佛医学院)的同事和朋友们知道自己的病情和手术;也有可能是手术过程中发现它已不仅仅是“癌前病变”了。因为几年后,玛丽-拉斯克在未挑明法伯癌症性质的情况下,把他描述为“癌症的幸存者”。法伯自视甚高,谨言慎行,不愿把自己的抗癌经历与全国性的抗癌战争混为一谈,并且态度鲜明地拒绝公开讨论他的病情。(他的儿子托马斯-法伯不愿谈论此事,他说:“我既不会承认也不会否认。”不过他承认父亲“在最后几年一直生活在疾病的阴影里”――“我尊敬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这次结肠手术唯一留下来的问题就是结肠造瘘袋。法伯在医院查房时,会巧妙地把它藏在他白色翻领衬衫和有四颗纽扣的西服下面。

  尽管法伯小心谨慎,但与癌症的感同身受还是从根本上改变了他抗癌活动的基调和紧迫性。和拉斯克一样,癌症对他来说再也不是一种抽象概念,而是急速压向头顶的阴云。他写道:“对我们来说,为了在癌症治疗方面取得伟大的进展,为基础研究领域的所有问题找到全部答案,是没有必要的……早在熟知疾病治疗原理的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前,人们就找到了治愈疾病的手段,这样的例子在医学史上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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